第7章
桌上电话旁放著纸笔,我透过菸头温吞的橘焰检视每张单子上的斗大标题,那好像是妈的诊断书。本来我没什么兴趣,只想看个几眼就放回去,但上面写的东西却让我混乱了。
病患名:李时蕾。
病因:偏执型思觉失调及戏剧化人格违常。
这是什么?为什么有我的名字?思觉失调?人格违常?不,这太夸张了,开这种玩笑也太恶劣。难道是为了报复我不告外出还在外过夜?可是妈才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爸应该也不会
我知道了,是升哥。他知道我家,他趁我们全家不在时偷偷来这套,想让我担心受怕去依靠他。他曾腻著我好几天,肯定是按捺不住渴望了才耍诡计。
我把菸熄掉免得从外头看得见火光,蹑手蹑脚地到门口、窗边、后门巡了一遍,没有动静,但远方有车灯。这时间还亮著车灯不移动很奇怪,我想那一定是升哥在守株待兔,他在等我害怕地打电话给他,他就可以立刻飞奔过来带走我。
我才不会上当,但我必须排除这情况。
升哥依恋我,我很高兴,不过他不该使这种手段,只要好好地说一声,我就会去陪他了。我们曾经交往过,分手后依旧打得火热,他该知道我是愿意花时间在他身上的。
我披了件外套在睡衣上,向著屋外亮起乳黄车灯的方向走去。
是那台红色老福特。
里头的人见到我靠近,便打开车门闪了出来,果然是升哥。
他好憔悴,两个黑眼圈挂在眼眶四周,头发凌乱不堪,身穿丑死的格子状衬衫配牛仔裤。他一见到我就快步上前抱个死紧。
小蕾,你来了!
阿升
本欲飙他几句,但是他为了我变得那么憔悴,又怕失去我似地抱好紧好紧我心软了,抚著他的背安慰他,告诉他我不会离开,我会陪在他身边,我要他。
瞧他哭得像个孩子,我还能怎么办?只能陪著他了,不然我怕他会自杀。
然而才正要上车,有个人就从后头叫住我们。
乖宝贝!你不许去!
是爸,天啊,爸怎么知道我在外面?这很快就不重要,因为他蛮横地推开我,硬是把升哥扯到一旁去叫嚣。
又是你这坏胚子!你要带走我女儿?想都别想!
啊!
爸对升哥拳打脚踢的,升哥挨了几下也开始反击,两人就这样扭打成一团每当他们有人吃拳头,我就害怕地大声尖叫。
爸!住手!别打了,我说别打了!阿升,你们不要打了啦!
乖宝贝闭嘴,我要好好教训这王八蛋!
小蕾,快帮我拉开这疯子啊!干,干!
他们扭打在地脚乱踢一通,我没办法靠近,好不容易才接近一次,拉住爸的手马上又被挥开。我根本无法阻止打斗,只能独自扯著嗓子大叫。
邻居们一个个从窗户、阳台甚至下楼一探究竟,我求他们帮忙架开两人,却没有人帮我。
我急哭了,我不懂为什么那些人可以冷眼旁观?事情闹成这样爸和升哥也没打算住手,都打到鼻青脸肿了
稍后警察赶到时,妈也急忙到了现场。我声音都哭哑了,求警察赶快介入,警察却眼睁睁看著我毫无作为。
我不懂啊!
为什么人这么多却没一个肯帮我!
就连妈也无视爸跟升哥,只顾著抱住我好声安抚,我在发抖她都没感觉到吗?
时蕾,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担心,没事了。
不,你不懂!快叫爸住手,阿升会被打死的!
你先冷静,没事了,冷静好吗?时蕾。
不要叫我冷静!你怎么可以!跟那些人一样不帮他们!
妈用力抚著我的头发、我的背,用她压抑的哭腔对我耳语:
那些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时蕾,你看清楚,那里没有人!时蕾,天啊,我的时蕾
我直到七岁为止都相信圣诞老人。某天班上同学告诉我那不是真的,我陷入混乱与质疑,信任的裂痕随著时日越来越张狂,而真相就藏在信任之墙的背后,只有当墙完全崩坍,才能得知足以说服自己的真相。
在百分之百确认真相以前,尽管抱持诸多怀疑,我仍会试著修坑补洞。
我要自己搞清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不能光听凭妈和那位好像跟妈很熟的警察说词,难保她们别有居心。
这天早上我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睡得很饱,可是很晕。妈带著派出所那位女警进我房间,在床边摆了两张椅子,说要是我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她们。这似乎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我问,昨天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大家真的袖手旁观?女警彷佛猜知我会问这个问题,拿出笔电播放昨晚的巷道监视器画面。
我,一个人在画面上演著独角戏。
没有升哥、没有爸,就只有我。我一个人感动、一个人惊吓、一个人哭叫、一个人责怪每位看不见那两个男人的围观者。最后妈出来抱著我、安慰我,在警察帮助下把我带回屋里。
好吧,说实话我无法接受。因为我确实看到升哥,他抱我、渴望我、他憔悴的脸、因我而欢喜的表情,那些都是那么真实不容质疑。
我觉得这东西你们动过手脚了。
我不客气地盘起手表示不接受。妈想开口,女警向她示意后温柔地对我说:
时蕾,监视器画面是没办法把人拿掉或加上去的。
我不知道你们怎办到的,但一定是动过手脚。
为什么你这么坚持是这样?
为什么?因为阿升确实在那,我抱著他,你看,画面上我是抱著人的!我甚至可以打电话请他来做证!
女警脸色一沉,拿出手机递给我说:
你希望他协助证明的话,可以打给他。
一副摆明我不可能办到的样子,真是教人生气。我没好气地取过手机,输入升哥的号码,等著让那两张死不承认的蠢脸吃鳖。
可是话筒却传来令我摸不著头绪的声音:
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我不懂。
号码没错啊。
再试一次看看
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不可能。
这没道理。
我看向女警,皱起眉头说:
他一定是换手机还是怎样的,我现在联络不上。
打不通吗?这样他就无法替你做证了。
还有爸。昨晚爸追出来跟他打成一团,他也知道我打过电话给升哥。
这回换妈无奈地叹了口气,让我感到我说的话甚至是我这个人都被否定了。女警以为妈要开口,等了一下没反应,就主动跟我说:
时蕾,你爸爸在你高中时就离开了。
真是荒谬。
我快受不了这种交谈了。她假装刺探我,其实要让我脑袋更混乱。我不知道她为何这么做、也不知道妈为何配合她,或许爸抱过我让妈很不开心,但是对我扯这些谎就太超过了。
我放慢语气,一字一句清楚地说出口,表示我极其认真地看待以下的谈话。
爸从派出所载我跟妈回家,我们一起吃晚饭,他晚上我总之我们晚上在一起,隔天妈还跟爸冷战。就连前天妈要去看医生,也是爸载她去的。
女警缓缓地点头,彷佛认同了我,却又在开口时背弃她传达给我的亲切感。
时蕾,当天你们母女俩是搭计程车回家的,你妈妈看医生时
她望向妈,我不安地循著她的视线看过去,妈点了点头接著说:
我是搭计程车看医生的。时蕾,你爸走快十年了,所以前天早上你对我说爸不吃吗的时候,我我
可是你看到了,对吧?爸有身体,又不是鬼魂,他当时就在客厅
我没看到!我根本没看到他!天啊!我以为这次可以撑久一点,没想到你早就看见幻觉了!
幻觉?好,妈,我觉得这话太重了,你是不是故意这样说的?我明明看见你们在冷战,我知道是这样,因为你晚上听到了吧!爸偷偷进我房里,要我跟他
妈声音在颤抖,有点泣不成声。女警一边摸著她的背,一边代替她说:
时蕾,别说了。
为什么?你们在否定我的亲人耶!就算他品行不好,也该针对他的品行,而不是不承认他。
时蕾拜托你先别讲话了,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调适一下心情,好吗?
不好!
我明确地设下临界点,她们却还是踩下去,这让我无法再继续跟她们谈话了。
我要出去了。
女警迅速拦住我。
你要去哪?
随便。升哥家吧。
让我跟著好吗?我不会打扰你的。
我狠狠地瞪她一眼。
你已经在打扰了。
我想甩掉她,但是妈从刚才就一直哭,让我觉得好像做了亏心事。女警坚持不肯退让,换了套说词想说服我:
不然当做证明我是错的,让我看见你说的那个人,我就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