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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三十一

为了出色、圆满地完成奶奶交给姑姑的,非常艰难的照管我的光荣任务,姑姑凭藉著少女那难以想像的暴发力,做著常人根本无法完成的工作。同时,为了能够说服妈妈,将我顺利接回故乡,认祖归根,姑姑在孤傲的妈妈前面,永远都保持著一种不卑不亢的低姿态,有时,活像是头任人宰割的、逆来顺受的羔羊,默默地忍受著妈妈那令人难以忍受的苛刻和刁顽。

当然,也是为了照管好我,当姑姑看到喜怒无常的妈妈在我的面前,偶然母狼般地发作时,这头一贯温顺无比的羔羊,便会火山喷射般地爆发起来,并且,迸发出义奋填膺的、令妈妈胆寒的怒吼之声。

宿舍楼下又骤然响起高音大喇叭剌耳的叫喊声,伴随著雄壮有力的乐曲声,宿舍楼?的大人们,一人手中拎著一把大铁锹,在宽阔的宿舍楼院子?,甩开臂膀,热火朝天地挖掘起来。

而我则和众多的小夥伴们不知疲倦地在缓缓堆积起来的泥土上,你追我赶地跑来跑去,突然,玩兴正浓的我失足摔进深深的沟底,啪啦一声,我顿时被摔得满脸血污,小夥伴们见状,一个个吓得惊惶失措,慌慌张张地跑上楼去唤来姑姑和妈妈。看到我的惨相,姑姑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深沟抱起我高高地举过头顶:嫂子,快,你在上边接著,赶快把他拽上去!

该!活该,叫你不好好在家?呆著,整天东跑西颠!这回可好,怎么没把你摔死啊,嗯!妈妈一边没好气地嘀咕著,一边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地拧掐住我的耳朵。

嫂子,你干什么呢,他都摔成这样了,你咋还掐他啊?你还是不是人,哪有你这样当妈的?姑姑在沟下大声吼叫起来。

姑姑将满脸血污,一身泥浆的我背到楼上,妈妈阴沈著冷冰冰的脸,一声不吭的躲进?屋,没好气地、恶狠狠地摔打著屋门。姑姑没有理睬她,牵著我的手走进厨房给我洗去脸上的血污,我的伤口已经痛疼难忍,一经姑姑的手指触碰痛感愈加严重,我因疼痛而不得不加大哭喊的音量:疼啊,疼啊,好疼啊!

看到我的痛苦之状,姑姑也情不自禁地陪伴著我一同哭泣起来,黄豆粒般的泪水一滴接著一滴地掉落到我的脑袋上,溜进我的脖领?。

洗净脸面后,眼眶?挂满泪水的姑姑,发现我的鼻孔下面裂开一道长长的伤口,姑姑把我到医院,鼻孔下面被医生毫不留情地缝上三针:小朋友,以后可别再淘气啦,摔得脸上尽是伤疤以后可怎么找对像啊,嗯!

为了减轻我的痛感,转移我的注意力,胖墩墩的医生一边在我的鼻孔下面穿针引线一边兴灾乐祸地挖苦著我,这块疤痕至今犹存,可是,令胖医生无比失望的是,我并没有因为这块伤痕而打了光棍。

还疼不疼啦?在伤口拆线之前的几天?,姑姑每天都要这样关切地询问我,问得我都有点不耐烦。

不疼!我机械地摇摇头,然后继续埋头玩耍。

唉!姑姑紧紧地将我抱在她那温暖的怀抱?,轻轻地抚摸著我的头发:唉,要是让你奶奶知道啦,一定得骂死我,骂我没有照看好你!

不,姑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这没有你的事啊!望望姑姑那愁容满面的小圆脸,我真诚地安慰著她。

好孩子,姑姑好喜欢你!说完,姑姑深深、长久地亲吻起我的小脸蛋。

终于到了拆钱的日期,胖医生非常麻利地拽出两根黑乎乎的丝线:

哈哈哈,小家夥,好啦,你的伤疤被鼻孔盖住了,没事,不能耽误你找对像,嘿嘿,回家去吧,以后别淘气啦!

大侄,姑姑乐颠颠地抱著我走出了异味剌鼻的医院,她猛一擡头看见大街对面有一家照像馆:大侄,咱们俩个照张相吧,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一天!

姑姑,我依在姑妈的怀?,喃喃地说道:妈妈有照像机,妈妈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照像机,让妈妈给咱们照吧!

不,姑姑摇摇头:不用,你妈妈的照像机再好,姑姑也不希罕,姑姑还没穷到照不起一张像的地步!

说完,姑姑兴冲冲地跑进照相馆的大门,照像馆的老师傅、一个极其敬业的老爷爷不厌其烦地摆弄著我和姑姑:

嗯,这么站,哦,不行,应该这么站著,嗨,不对,不对,应该这样的,对,这样的,好,好,别动,别眨眼,我要照啦,

卡嚓一声,老爷爷终于按下了快门线,一张姑姑抱著我的大相片从此成为我堆积如山的影集?最为珍贵的藏品,每当我翻出这张照片时,望著姑姑那慈祥的面容,我顿时百感交集,不知不觉间一滴激动的泪水渐渐地模糊了视线。

在我摔伤的那些天?,姑姑再也不跟妈妈说话,妈妈似乎也感觉到自己做得有些过份,为了缓和与姑姑的矛盾,妈妈常常没话找话地主动与姑姑搭讪,希望和解,而姑姑则极不情愿地应付著:芳子,你看,我给你买了双鞋,来,你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脚!

嗯,姑姑冷冷地答道:我手?有活,你先放在那吧,等会我再试!

嗨,不行,芳子啊,你马上就得试,如果不合脚的话我好赶紧去换啊,时间长了不去,商店就不给换啦!

好吧,姑姑很不自然地接过妈妈递过去的新皮鞋!

与宿舍楼?那些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们所不同的是,姑姑非常愿意与宿舍楼北面那些棚户区的散民们接触,极其友善地与之交谈,这些散民也非常真诚地邀请姑姑到他们家中做客,每次应邀去做客时姑姑都要带领著我和姐姐一同前往。

我对姑姑说:姑姑,妈妈说,那些人没正式工作、没有文化、缺乏教育、为人粗野,他们的孩子都是很坏很坏的野孩子,妈妈不准我跟他们一起玩,我们楼?的孩子都不跟他们在一起玩,他们总欺侮我们,用带钉子的大棒子追著我们打!

大侄啊,这是因为你们瞧不起人家,人家很生气。姑姑耐心解释道:

大侄啊,可不能随便乱叫人家的名号啊,什么叫野孩子,你知道吗?嗯?这是随便说的吗?告诉你吧,只有不知道爹是谁的孩子那才叫野孩子呢,我们那?管那样的孩子叫野种,这是骂人话,谁听了谁都会生气的,所以,你们张嘴闭嘴地喊人家野孩子、野孩子,人家听了能不生气吗,能不打你们吗?

我看啊,那些人可比你们楼?念大书的人强多啦,他们都非常好接触,谁也没有什么臭架子,他们的屋?随便进,我跟他们在一起很谈得来!

姑姑很快就得到散民们的好感,她们经常在楼下仰著头大声地呼喊姑姑著的名字:芳子,快下来啊,到我家唠咯来啊!

哎,正在刷碗的姑姑一把推开厨房的小气窗冲著楼下答应道:

范婶啊,别著急啊,等我一会,我收拾完这就下去!

唉,姑姑与楼下的散民们频频接触,妈妈对此很不满意:芳子啊,别理她们,你看她们都是些什么人啊,全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一天到晚尽知道唠唠叨叨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没知识,没教养,就会骂人!

可是,姑姑对妈妈的话却不以为然,依然频频地光顾于楼下的散民家?,妈妈没有办法说服姑姑,至从发生那次有关我的摔伤事件以后,妈妈开始惧怕起姑姑来,这使我感到很欣慰,妈妈终于惧怕一个人啦,而这个人正是我最敬爱的姑姑。

在棚户区?,姑姑光顾最频繁的一户范姓人家,范婶有一个肤色黑沈的小女儿,我们很快便成为好玩伴。

咱俩玩过家门,我当妈妈,你当儿子!当姑姑与大人们聊天时,小孩女便牵著我的手溜进里间屋?去玩过家家。

我不要妈妈,我凭什么给你当儿子啊?我气鼓鼓地嚷嚷起来。

妈妈不好吗?你不喜欢妈妈吗!小女孩不解地问道。

嘿嘿!我犹豫不决地嘀咕道: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有时,我喜欢妈妈,有时,我非常非常地喜欢妈妈,可是,有时,我又不喜欢她,有时,我特别特别的讨厌妈妈,唉,我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我也是,小女孩赞同地点点头: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啦,我的妈妈也像你说的那样,有时好,有时不好,我也是有时喜欢她,有时不喜欢她。有一次,妈妈把包好的饺子藏起来不给我吃,我冲她要,她说:你们吃的日子在后头呢,我和你爸已经老啦,这么大年纪啦,吃一点得一点。你想吃饺子,等以后长大了,自己挣了钱再吃吧!

哦,小女孩的妈妈,也就是那个独眼的、不给自己的小女儿饺子吃的老太婆相中了我的姑姑:这个姑娘太好啦,稳重、大方,手针活做得好,将来给我做儿媳妇吧!

什么,正在与小女孩玩耍的我听到老太太的话心?顿时深深地一震,怎么,这个老太婆想让我敬爱的姑姑给她做儿媳妇,也就是让我的姑姑嫁给那个握著挂满铁钉的大木棍追著我的极其可恶的男青年,这,这,这可不行,我不同意!

不行,我是农村户口!姑娘平静地说道,听到姑姑的拒绝的话,我心?终于坦然起来,心?嘀咕道:对,姑姑,不要嫁给他们家,他们家不好。

啊,哎呀,真可惜,真可惜,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是农村户口呢,唉,真可惜你这个人啦,姑娘啊,农村户口那可不行啊,以后没法子找工作啊,生个孩子也落不上户口,成了黑人。

听了老太太的话,我却糊涂起来,怎么,一本薄薄的户口竟然具有这等让人难以想像的巨大威力,把人生硬地分成了三六九等,持红色户口簿的是城?人,总是自以为高于农村人一等,在可怜的农村人面前永远自我感觉良好。而持白色户口簿的则是农村人,在傲谩的城?人面前,心?总是酸溜溜的,自感低城?人一等,其实,他们的确低人一等,永远都是二等公民,尤如印度的贱民。

姑姑,回到家?,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在被窝?,我依在姑姑的怀?悄悄地问道:姑姑,你愿意嫁给那个独眼老太太的儿子吗?我对那个曾经殴打过我的男青年没有一丝好感,真担心姑姑会动了心嫁给他。

嗨,大侄啊,听她说可得了,我才不干呢,城市?有什么好的,挤挤查查的,住的房子像个鸡笼子,喘气都费劲!姑姑的话又让我松了一口气。

大侄啊,将来你准备娶一个什么样的媳妇啊?姑姑温情地抚摸著我的小脑袋瓜。

姑姑,听到姑姑的问话,我想了想:

唉,金花走了,永远也看不见了,李湘也回老家,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现在,只有林红一个人了,姑姑,看来,我,我,我只能娶林红了!

哈哈哈,真有你的啊!姑姑闻言顿时仰面大笑起来:大侄啊,你可真够贪心的啊,又是金花,又是李湘,又是林红的,一个媳妇还不够,你还想娶几个啊,哈哈哈,

芳子,

妈妈又在讨好非常厌烦她的姑姑,她掏出两张电影票塞到姑姑的手?:这是两张电影票,单位发的,演的可是新电影啊,你带路路去看电影吧!

嫂子,我没空,我不愿意看电影!姑姑拒绝道。

不,我急得一蹦三丈高,童年时代的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影:不,姑姑,我要去,我要去,我要看电影,我要看电影!

唉,去,去,去!为了满足我的愿望,姑姑很不情愿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大侄,别著急,姑姑收拾收拾就带你去!

跟姑姑看电影是最好的人生享受,姑姑拉著我的手,一面赶路一面快乐地跟我聊天。

哎哟,大侄啊!

走著走著,姑姑突然俯下身来关切地问道:累了吧,是不是走不动啦!

不累,不累,为了能够看到电影,我气喘吁吁地回答道:姑姑,我不累,我走得动!

你可得了吧,你瞅你累的,好像连气都喘不上来啦,姑姑无比爱怜地蹲下身来:来,大侄,爬到我的背上去,我背你走!姑姑背起我继续赶路。

走过一段漫长的路程,姑姑亦呼呼地喘起了粗气:唉,好累啊,大侄,

筋疲力尽的姑姑将我放到马路边的草地上:时间还赶趟,咱们歇一会再走吧!

啊,姑姑,我一把捏住一只正在草丛?四处乱蹦的大飞蝗:姑姑,你看,多好玩的大蚂蚱啊,哎哟,姑姑,它咬我!

绝望的大飞蝗毫不客气地咬我一口,我咧著嘴将大飞蝗恶狠狠地远远抛开,姑姑抓过我的小手轻轻地按揉著:看看吧,被虫子咬了吧,别抓它们,会咬坏手指的,来,

姑姑顺手从茂密的草丛中拔起一根嫩绿的青草然后非常?熟地拧搓起来,一眨间的功夫那根青草便在姑姑的巧手?变成一只极其可爱的草狗狗,姑姑顽皮地按住草狗狗的长尾巴轻轻地点了点,草狗狗立刻小鸡捣米般地摇头晃脑袋起来,我喜滋滋地望著姑姑手中的草狗狗,它冲著我非常可笑地又是点头又是哈腰,那憨态之相真是有趣极啦。

真好玩,真好玩,给我,给我,我要!

我喜出望外地伸出手去,一把夺过姑姑那件妙不可言的艺术品。

童年三十二

阴霾的天空,看了让人极其沮丧,浓墨般的云朵,像个调皮的顽童,不知好歹、十分讨厌地与冷冰冰的太阳嬉戏著,那一片又一片厚重的、不停地变换著各种形状的浓云,不怀好意地追堵著渐渐远去的太阳,太阳那丝丝缕缕的光线越来越暗淡、悲悲切切地哽噎著,缓缓地变成了一个冰块似的,阴冷无比的大圆般,可怜巴巴地孤悬在冷气嗖嗖的苍穹。

淘气的浓云骤然间凝聚起来,以一个超级抽像派最为怪异的形状将大圆般彻底覆盖住,天空顿时极其可怕地阴沈起来,整个城市在这些令人窒息的,浓浓的云块无情地压迫之下,行将坍塌。

从天而降的狂风,伸出它那威力无穷的巨手,一面极其赅人地吼叫著,一面在死气沈沈的城市?肆无岂惮地横冲直撞,赤身裸体的老杨树痛苦不堪地在狂风中无奈地呻吟著,早已枯死的叶片像是用锋利的尖刀刮抹著的鱼鳞唏哩哗啦地洒落著,继尔又低声抽泣著,漫无目标的飞向空,中去找寻它们最后的归宿。

空空荡荡的、弥漫著剌鼻尘土的马路上人迹稀少,远处有几个蹬自行车的男人缓缓而来,在纠缠不休的狂风骚扰之下,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艰难地与狂风周旋著。

呜,老驴拉磨般的有轨电车哼哼叽叽地从怒吼著的狂风中挣脱出来,一身尘土地停靠在马路边,六七个男女乘客刚刚跳下车门便被狂风刮拽得站不住脚跟,尤其是那个身材矮小、穿著深蓝色毛呢大衣的女人,险些被狂风掀翻在地,她非常可笑地顺著风向一路小跑著,同时将大衣领子高高竖起,把蓬乱的小脑袋尽可能地隐藏起来,以躲避狂风的袭击。

灰蒙蒙的宿舍楼在狂风中凄惨地颤抖著,隔壁早已是人去屋空的李湘家那扇掀开的窗户,在狂风的百般戏弄之下呲牙咧嘴地尖叫著,时尔东摇几下,然后再西晃一番。

噢,好大的风啊!望著这让人沮丧的、无比悲凉的景色,我自言自语地嘟哝起来。

是啊,这风刮得好吓人啊,唉,冬天要来喽!

嗯?不知是谁接过我的话茬,发出一番无可奈何的感叹,我循声望去,一张白净的、秀气的、因稚气而充溢著纯真的孩童的小脸蛋映入我的眼睑,这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此刻,他正趴在自家阳台的栏杆上与我一样,满面愁容地审视著眼前这落花流水般的景色。

他的容貌在许多方面酷似一个女孩子,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撞到一起,默默地对视著,他首先冲我友善地微笑起来,这一微笑,使他更像个女孩子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非常友好地询问道。

陆陆!我立即予以答复,同时亦报以友善的微笑。

我叫孙逊,到我家来玩吧!

好哇,你等著,我这就过去!

我与最要好的朋友孙逊,就这样在阳台上相识了。

孙逊住在我家的西侧,位于林红和金花家的中间,如果不是在阳台上不期而遇,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扇终日紧闭著的大门?还住著一户人家。

孙逊的爸爸名叫孙德宏,亦是上海人,但普通话说得可比同样也是上海人的杨姨要出色得多。

他的容貌在所有方面都与他的同乡阿根叔完全相反,无论脸上的肉还是身上的肉都是非常圆滑的、疏松的,好似缺少筋骨,没有一点阿根叔那种刀割般的棱角,孙逊爸爸的头发也是卷曲著的,形成一个又一个永远也数不清的、非常可笑的小圆圈,可是,他的头发却稀疏得可怜,其顶部已经裸露出一片十分难堪的、寒光闪烁的淡黄色头皮。

他说起话来也是圆圆滑滑的、委委惋惋的,从不肯得罪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在走廊?迎面走过来一个谁都不放在眼?的毛孩子,他也报以和蔼可亲的微笑,然后真诚地问候一声:你好啊,小朋友!

孙德宏的学历在单位?是最高的,跟我爸爸一样,孙德宏也曾在苏联留学、工作过,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

像他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至今能够安安生生地、太太平平地与妻小终日厮守,享受著无比温馨的天伦之乐,默默地打发著腥风血雨的时日,这在整个宿舍楼?极其鲜见,这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我们的高级知识分子孙德宏在单位?不肯加入任何组织,绝对不参与任何一个派系。他是那种树叶落下来都怕砸碎脑壳的人;他是那种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人。如果孙德宏是一个农民,没有读过汗牛充栋般的书籍,那么,他一定是个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似的非常合格的、极其典型的中国式的农民。

每天清晨,孙德宏用过简单的,但却是地地道道的沪式早餐后,他便蹬上那辆令整个宿舍楼的居民都无比羡慕的永久牌自行车,去单位公干,下班后,我们的高级工程师换上便装,扎好洁白的小围裙非常投入地溜到厨房?,为娇妻爱子烧制可口的、但却很不合我胃口的精美晚餐:小朋友,吃吧,这可是正宗的上海风味啊,你好好偿偿!

我的高级工程师大朋友,非常热情地把他刚刚烧好的菜肴推到我的面前,盛情难却,我不得不抓过筷子在这位可爱的大朋友那慈祥的目光下,心不在焉地品偿著他那超人的厨艺,早已习惯于东北口味的我,对味道怪异的上海菜肴显然很不适应。

怎么样,好吃吧,荷荷!

好吃,好吃!我一面咽药般地咀嚼著,一面违心地应承著。

荷荷,听到我嘴不对心的赞赏,我的高级工程师大朋友立刻乐得合不拢嘴:好吃吧,那就再偿偿这个吧!

说完,我的大朋友孙德宏工程师非常自信地将另一盘冒著滚滚热气的菜肴推到我的眼前,没有办法,我只好继续咽药。

用过据说是正宗的上海晚餐后,我的高级工程师大朋友孙德宏便开始孜孜不倦的向他的宝贝子,也就是我的小朋友孙逊传授他那满腹、但却早已没有用武之地经纶,如果有我在场,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与孙逊一起,接受他真诚的教诲,这使童年时代的我受益匪浅,我应该永远感谢这位高级工程师大朋友孙德宏。

儿子,这个字念什么?

孙!孙逊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对,好儿子,好记性,陆陆啊,这个字你认识吗?工程师大朋友将笑脸转向了我,我草草瞅了瞅:张,姓张的啊!

好啦,

我的大朋友打了一个哈欠,看了看腕上闪烁著晶莹光泽的上海表,他轻轻地合上了又厚又沈的大字典:时间不早啦,应该上床睡觉啦,来,孩子,爸爸已经烧好了热水,咱们洗脸、洗脚,睡觉吧!陆陆,

他把永远带著微笑的圆脸转向我,同时,伸出手来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朋友,太晚啦,你应该回家睡觉啦!

叔叔再见!

小朋友再见!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吃饭、工作、下厨、教育孩子已经是我的高级工程师大朋友一成不变的生活轨迹。他有许许多多贵重的藏书,统统塞进几只硕大的木箱?,并用手指般粗大的铁钉狠狠地封死,然后高高吊挂在小走廊的棚顶上,他已经不敢再去触碰这些书籍,就像老鼠不敢触碰猫爪一样,那将使他遭至灭顶之灾,好多人已经为此吃过大亏,有的甚至丢掉身家性命,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他的妻子姓苏,我称她为苏姨。

她是吉林市人,生长在美丽的松花江畔,苏姨身材适中,体态丰满,却一点也不显得臃肿,极具贵妇人那种孤傲的高雅气质。

她的皮肤细白滑腻,雪白之中透出迷人的微红。然而,她所拥有的仅仅是一副姣好的容貌而已,她没有任何学历,她也不需要那个,苏姨坚定地认为:女人只要有一副出色的脸蛋就万事ok啦。

苏姨不仅生著令许多女人既羡慕又嫉妒的出色容貌,同时更热衷于不厌其烦地修饰自己的美丽,尽一切可能地使之锦上添花,从而达到更高的、炉火纯青般的境界。

只要苏姨在家?,便没完没了地梳洗打扮,秀美的长发刚刚洗过一次,不出半小时不知为什么又要再次重新梳洗。苏姨对著梳?台的明亮无比的大镜子一丝不苟地描画著两片光艳的朱唇,经过一番极其费时的涂抹,似乎已感满意,便久久地伫立在镜前如痴如醉地孤芳自赏著。

突然,苏姨两道柳叶眉令人费解地拧锁起来,迷人的容颜可怕地阴沈起来,只见她抓起洁白的毛巾毅然决然地将朱唇上的口红擦试得乾乾净净,不留一丝痕迹,然后,苏姨又拿起另一种颜色的口红,重新开始耐心的描画、描画,然后又是一番自我陶醉的自我欣赏著。

苏姨的梳?台是她温顺的丈夫从遥远的上海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据说是她的婆婆曾经使用过的。小巧玲珑的梳?台造型非常精美,一个紧邻著一个的小抽屉看得我眼花缭乱,我悄悄地拉开其中一个小抽屉,哇,好家夥,?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口红和指甲油,相比之下,妈妈那些质量低劣的口红,以及非常廉价的雪花膏,在苏姨超级商场般的化妆品前真是自惭形秽,扔到垃圾箱?也毫不足惜。

苏姨是我们这个宿舍楼?为数不多的几个公认的大美人之一。但是,较之于气质更为高雅,不喜欢浓妆艳抹的杨姨来说,我总是感觉到,苏姨的美丽在某些方面还欠缺点什么,那么,苏姨到底欠缺点什么呢?

苏姨的丈夫,也就是我的高级工程师大朋友孙德宏对她那可是恩爱有加、百依百顺,当苏姨心情舒畅时,便轻柔地、半撒娇似地呼唤著:德宏啊!

哎,

听到妻子那娇滴滴的、柔麻酥骨的呼唤,孙德宏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忙著的家务活,活像一只深得主人宠幸的哈巴狗,欢快地、乖顺地拥到爱妻的跟前,点头哈腰地唯唯诺诺著:亲爱的,什么事啊?

来,德宏啊,苏姨甩了甩刚刚梳洗好的一头乌黑的披肩秀发冲著我的大朋友妩媚地问道:德宏啊,怎么样,这个造型怎么样啊?

好,好,我的高级工程师大朋友像老妈子似的弯腰弓背地奉承著,突然,他感觉到有点什么问题,便怯生生地嘀咕道:亲爱的,这个发型好倒是挺好的,不过,不过!

怎么啦,什么不过不过的啊,不过,不过,有点太,太,太那个啦,亲爱的,现在可是非常时期啊,你留著这样显眼的发型,有些不太妥当吧!

哼,苏姨闻言,一分钟之前还是满脸扬溢著幸福微笑的秀脸,突然从晴转阴,她瞪著雪亮的大眼睛冲著奴才般的丈夫咆哮起来:少废话,这事用不著你管,我愿意留什么发型跟运动有什么关系,瞅你那个熊样,怕这怕那的,连喝水都怕呛死,你啊你啊,一辈子也不能有大出息啦!

我可怜的大朋友顿时成为苏姨的出气筒,她那两条刚刚描画完的柳叶眉陡然横竖,抹著厚厚口红的嘴唇爆豆般地骂声不绝:他妈的,你个废物,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老娘为你操透了心,没有我,你早就进牛棚喝稀粥去啦,没准还得进劳改场呢。哼哼,苏姨悄悄地扫视我一眼,腥红的小嘴一呶:呶,陆陆他爸爸不是下放了吗!哼哼,没有老娘!你,也得劳动改造去!

我的大朋友孙德宏高级工程师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呆呆地低垂著可笑的、闪著剌眼光芒的圆脑袋,木然地躲在床角,显现出一副活脱脱的可怜虫之相。

苏姨在单位?可是个不甘寂寞的风流人物,有关她的风流韵事传闻很多,成为人们茶馀饭后闲聊时必不可少、津津乐道的话题。

人们都说是她在造反派头头面前使出了浑身解数,不惜作出任何牺牲,当然也包括肉体上的牺牲,从而保护了自己的丈夫、我的大朋友孙德宏高级工程师免受冲击,得以苟且偷生。

是啊,在这个处处充满著凶险、人吃人、人骗人的肮脏世界?,为了生存,人们已经顾不上那么许多,除非他已经活得不耐烦啦。

童年三十三

与孙逊接触不久,我便感觉到,孙逊待人极其傲慢,尤其在我的面前,他更是狂傲得让我常常难以忍受,但我还是以自己都无法想像的耐力忍受了下来。挖苦我、教训我、捉弄我,已经是孙逊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我的面前,孙逊总是坚定地认为高出我一等:哼,孙逊一脸不屑地冲我嘀咕道:我爸爸是上海人,我们家是上海人!

上海人,上海怎么啦!林红的爸爸、妈妈都是上海人,林红也很孤傲,亦是一有机会便挖苦我,教训我、捉弄我。可是,林红从来不在我的面前摆大架子,更不提什么、什么上海人的。看到孙逊那高高在上的可笑样子,我心中暗暗嘀咕道:哼,你妈妈苏姨是地道的东北人,你顶多应该算是半个上海人,嗨,既使你就是纯粹的上海人,又有什么值得比别人高傲的呢?

但是,我的小朋友,我最亲近的知音孙逊可不这样认为,他坚持认为自己就是纯粹的、百分之百的上海人。在他的眼?,整个宿舍楼?的人,都统统是乡巴佬,只有他自己才称得起是个上等人,是贵族:你看看他们吧,都是些什么家夥,嗯,穿得破衣烂衫的,一说起话来妈啊、妈啊的满嘴都是脏话、粗话,简直太下流啦!

这是孙逊对宿舍楼?其他小夥伴们的总体评价,有鉴于此,孙逊在整个宿舍楼?几乎没有、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非常要好的小夥伴。孩子们同样也看他不起,不跟他在一起玩耍:嘿嘿,你瞅他那个样子吧,说话慢声细语的,穿著只有女孩子才可以穿的衣服,活像一个小娘们!。

你嘛,还可以,比他们强得多!

这是孙逊经过一番认认真真的考察之后,给我下的定语,这使我在孙逊面前非常自卑的心理,多少得到一点可怜的安慰,说句心?话,我之所以愿意与傲谩的、目中无人的孙逊耍在一处,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便是:与孙逊接触我能够获得许多意想不到的文化知识,从而充实了我使童年时代行将荒芜的心田。

为了从孙逊那?获取我迫切需要的、文化上的营养,对于孙逊怪僻、傲谩、自我陶醉、孤芳自赏,我全部默默地忍受下来,从而使我们之间终于建立起一种牢不可破的纯真友谊。

孙逊的父亲学问高深,而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却全然没有任何用武之地,百无聊赖之中便将自己渊博的知识传授给心爱的宝贝儿子。

孙逊又将这些知识在与我玩耍之中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输入到我的脑海?,这是一件对我非常有益的事情。在这?,我必须说句老实话,是孙逊以及他的爸爸启蒙了童年的我。

你看你,手也不洗就拿馒头吃,脏不脏呀!孙逊眼?带著鄙视,像个小大人似地教训著我:你们北方人就是不讲卫生,你看看一楼老于家,哪有在屋子?养鸡的啊,嗯,臭得都没法进屋,我总是纳闷,他们一家人是怎么在那样的屋子?吃饭睡觉的呢!

做工考究的写字台上放著一台精致的收音机,传出嘹亮、震耳欲聋的歌声: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好,好什么好哇!一天到晚什么正经事也不干,除了开批斗大会就是游行吵架,所有的东西都给砸坏了!

孙逊,你可别瞎说啊,这话传出去可会挨斗的啊,你这么小不得把你打死啊,难道你忘了,你家的邻居,金花的爸爸是怎么死的,还有,李湘的爸爸,卡斯特罗是因为什么跳的楼吗?

我一面真诚地警告著我的小朋友,心?一面暗暗地想道:孙逊的这些话,一定是他的爸爸嘀咕过的,然后,传进他的耳朵?。我从来没有在家?听过爸爸和妈妈说过一句文化大革命不好的话,真的,我敢向毛主席保证,一句也没有。

陆陆,我只是跟你随便说说,咱们俩不是好朋友么?你能出卖朋友吗,你能当被人最看不起的叛徒吗!

不能,那多不够意思啊。我俨然像个立场无比坚定的革命烈士似地回答道:我可不当叛徒,你没看电影吗,叛徒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最后都被枪毙啦,说完,我用手指笔划著自己的太阳穴:啪,啊,我死啦!

我模仿著电影?叛徒们可耻的下场,缓缓地仰躺地冰凉的地板上,孙逊女孩般娇嫩的小脸蛋顿时微微一皱:你瞅你,装死就装死呗,还往地板上倒啥啊,地板多脏啊,你的衣服白洗啦,再说啦,水泥地板很凉,会得关节炎的,你啊你啊,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唉,你可怎么办呢,真拿你没有办法!

孙逊继续深有感触地叹息道:唉,陆陆,你知道吗,我爸说,咱们中国如今在世界上臭得要命,哪个国家都不愿意理睬咱们,简直都快成狗不理啦!。

我的老天爷,我这位可亲可敬的大朋友,表面上看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在单位?对任何人都是低声下气,点头哈腰,可背地?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嗨,还似乎个什么,他就是什么都知道哇,从我爸爸的嘴?,可从来没有说出过这些让我心惊肉跳的话来,从爸爸的嘴?冒出来的话永远都与收音机?喊出来的一个样,就是一个字:好!好!好!

写字台靠著暖气的一侧有一个柜橱,那是属于孙逊个人所有的,他拉开柜橱小门,骄傲地向我炫耀著他那一本又一本令我直流口水、崭新的、包装精美的、散发著油墨清香的小人书。

我伸出手去、兴奋不已地翻腾著: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

啊,童年,我目不转睛地盯著一本小人书,?面精美的图画看得我心花怒放:哇,原来,高尔基,不,谢廖莎,小时候长那是这个样子!

哼哼,

孙逊则一把将其夺过去,让我好不失望:你看过童年吗?

看过,不过,是大书!

同样是在苏联学习、工作过,爸爸却不像孙德宏那样,对苏联有一种极其浓厚的、非常真诚的感情,在我的孙德宏大朋友家时,收藏著大量苏联艺术作品。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更是孙逊的妈妈最喜欢哼唱的歌曲,几乎挂在了嘴上,但只能在温馨的卧室?偷偷地、声音极低地哼唱。

这些可都是老毛子的玩意啊,全是老苏修的书哇,他们是老毛子!

与我的大朋友孙德宏完全相反,我的爸爸对苏联人可没有任何好感,当然,家?也就没有这么多的苏联文艺作品,爸爸的书籍都是我永远也看不懂的马列著作、毛泽东选集以及堆积山的红旗杂志,一提苏联,爸爸便恨恨地对我说:老毛子最他妈的不是个物,占了我们中国好多好多的土地,八。一五光复的时候他们在中国尽调戏中国女人,还把中国工厂?的机器全都搬回到他们家去!

想到此,我表情郑重地提醒著孙逊:孙逊,爸爸对我说,老毛子最坏,他们总想打咱们,还要往咱们这扔原子弹呢?说著说著,我猛然想起家?画报上赫鲁晓夫那狰狞的形像,这愈发加深了我对苏联的憎恶和恐惧。

嗨,你啊,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孙逊振振有词地反驳我道:人家苏联人真要想打咱们的话,那早就把咱们给打扁喽。你知道个啥呀,老毛子最厉害!谁也打不过他们,当年的拿破仑让他们给打败了,希特勒也让他们给打败了,人家一直打到了柏林,现在,那?还有人家的军队呢,苏联周围的小国家全归他们管。

他们的战马好像挺厉害的,并且非常多!呼呼呼地往前冲!孙逊的话使我不由得想起了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面的一个镜头,于是我学著瓦西?的样子抓起写字台上那把光滑的钢板尺:同志们,为了列宁,前进!

你可得了吧!孙逊一脸不屑地望著在地板上狂跳不止的我:你啊,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告诉你吧,战马那玩意现在已经用不上了,早就过时啦,现在打仗得用原子弹了,苏联人有的是原子海,海啦,如果他的原子弹全部点响的话,嘿嘿,能把地球炸个希巴烂,你一个小小的中国算个什么啊!

那,那,那怎么办呢,那我们不是全都死了吗?

往地道?钻啊,钻到地道?也许还能活!

苏联人是好还是坏姑且不论,孙逊收藏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这三本小人书却深深的触动了我童年那稚嫩的心灵,尤其是童年,在结识孙逊之前,我被爸爸和妈妈强迫著,捧著童年小说,生硬地死啃,由于年龄甚幻,根本无法读懂,而孙逊那图文并茂的童年,则让人一目了然,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厌。

看完了童年之后,我彻底改变了对苏联人的看法,我没有成为孙逊的叛徒,却成为爸爸的叛徒,我从此成为了亲苏份子,如痴如醉地沈迷在高尔基以及苏联大作家那令人热血沸腾的文学作品?,特别是高尔基的那三本书,启蒙了的我,我已经永远将其珍藏,时常翻出来细细地品味著、反复地阅读著,每读一遍都会油然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亲切感,仿佛再次回到那无比难忘的童年时代。

这三本书教会我如何去生活,使我树立起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而孙逊的小人书,只准我在他家与他共同阅读,却不肯让我拿回家去慢慢地欣赏。我最喜欢高尔基的童年,屡屡央求孙逊容我将此书拿回家去好好地细嚼慢咽,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从言语中流露出如果不肯借书给我就不再与其要好的意思:孙逊,把这本书借给我拿回家去好好看看吧!

不行,我怕你给弄坏啦!

孙逊,如果你,你不借给我,那我,我,我就不跟你玩啦!

嗯,听了我的话,孙逊白净净的脸蛋顿时阴沈起来,他默默地望著我,我也默默地注视著,看来,孙逊不太愿失去我这个朋友,只见他很不情愿的、极其痛心地拿起那这本书:你拿去吧,拿回家看去吧!

谢谢你!

可是,孙逊依然放心不下他的宝贝小人书,第二天便溜到我家向我索要:你看完了吧,还给我吧!

当孙逊从我的手?接过他的小人书时,他小心奕奕地捧著书仔仔细细地审查著终于完甓归孙的小人书:你看,这个地方让你给弄脏了,这页怎么给折了,哼,也就是你吧,别人我谁也不能借。

孙逊一家人对苏联的特殊感情在潜移默化中传染到我的身体?,流淌到我的血液中,直至今日我仍然无比执著地偏爱俄罗斯的文艺作品。

孙逊最引以自豪的是他家的那台老式留声机:你看,知道这是什么吗?

啥玩意啊!我伸出手去便掀开了留声机的盖子。

别,孙逊非常严厉地推开我的手掌:你可别瞎弄啊,如果弄坏啦,我就让你赔,过来!

说完,孙逊俯下身去从床板底下抽出一张唱片,他一脸神秘之色对我说道:咱们可得小声点啊,可千万不能让我妈妈知道啊,如果让她知道啦,我可会挨打的啊。

孙逊望著手中的唱片似乎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妈妈说这种东西反动,是黄色的,不能随便放!可是,孙逊的嘴?虽然这么说著,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唱片放到了唱盘上。

嘘,陆陆,咱们得小声点听,让别人听到就得去报告喽。那咱们可就完蛋啦!孙逊一边说著一边轻轻地转动著电唱针。

很快,从留声机?飘逸出一首优扬悦耳的、与收音机?所播放的、与造反派们整天高喊著的完全不同的、彻底背道而驰的旋律蓝色的多瑙河,整间屋子立刻弥漫在无比欢畅的、令人赏心悦目的圆舞曲的曲调之中。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过的如此轻柔和暖的曲调,我很快就陶醉其中:这曲子哪里反动啊,怎么一点也听不出来哪里下流哇。

嘘,孙逊冲著我摆摆手:你小声点,小心点!

说完,胆怯的孙逊唯恐招至祸端,卡嚓一声便无情地将留声机关掉,屋子再次沈寂起来,意犹未尽的我呆呆地望著突然哑吧起来的留声机,心?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就像是一枚甜蜜无比的糖果,刚刚放进嘴?还未完全含化便被人无情地掏出去扔到楼下。

孙逊,再放一会吧,多好听啊!我发自内心地央求道。

好吧,最会吊我胃口的孙逊又换了一唱片,这次,从留声机?传出来的是风格独特的印度歌曲流浪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和孙逊伴随著节秦明快、欢畅之中流露著淡淡忧伤的歌曲在屋子中央忘情地欢蹦乱跳起来,嘴?啊啊啊地叫个不停,卡嚓一声,我正跳得起劲,孙逊又令我无比懊恼地关死了留声机。哼,无可奈何的我心?恨恨地嘀咕道:等我有钱的时候一定自己买一台留声机,到时候我愿意怎么听就怎么听,愿意听什么就听什么。

每次摆弄这台留声机,我和孙逊都仿佛是在进行著一场冒险行动,即兴奋又紧张,充满了剌激性。当然,孙逊总是在我陶醉其中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卡嚓一声关死留声机从而达到吊我胃口的目的。

还没上学的孙逊不仅认全了常用汉字,并且,他的素描技法也令我羡慕的直流口水,在孙逊床铺边的墙壁上悬挂著他的几幅相当出色的代表作:陆陆,孙逊指著他的大作向我炫耀道:你看,这是我画的,怎么样,好不好啊?

好,我傻呆呆地奈赞道:好,好,真是太好啦,画得跟书上的一个样啊!望著孙逊一脸的得意之色,我继续说道:孙逊,你教我画画好嘛?我做你的徒弟!

行啊,我的要求正合好为人师的孙逊之意,从立即拉开抽屉:给,这是你的笔和纸,咱们开始上课吧,今天讲第一课:怎样画线条!

我接过小朋友孙逊老师递过来的笔和纸放到桌子上在他喋喋不休的教训声中开始没完没了地画各种直线、曲线、粗线、细线。

哎呀,不对,不对啦,你的笔拿的不对,应当这样,你看我!

收徒之后的孙逊异常兴奋,他握著铅笔开始滔滔不绝的给我讲课:哎呀,你怎么用左手画画哇,啊,这可不行啊,以后一旦你出了名,人家看见你用左手画画,一问:谁是你的师傅,你说是:孙逊教我给的,嘿嘿,那岂不让我丢尽了脸面?告诉你,你一定要给我改正过来,否则,我就不教你这个徒弟啦!

好,好,好,我诚恳地回答道:我一定改,一定改,嘴上虽然这么说著,可是,只要孙逊不注意,我还是偷偷摸摸地用左手画素描。

在孙逊手把手的教导下,我的绘画技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提高,经过一个阶段的不懈努力,我终于完成了一部自己非常满意的作品,我成功地临摩了小人书童年中的一副画高尔基的外祖父搂著高尔基教他认字,我也学著孙逊的样子,把自己的大作悬挂在床头每天都要美滋滋地欣赏一番。

孙逊拥有两本极其精美的素描教材,是一位名叫哈定的人编著的,我不晓得这位可敬的哈定先生是何方人士,但他所编著的这两本书却把我喜欢的爱不释手,尤其是书中那一幅幅美妙绝伦的世界名画看得我赏心悦目:蒙娜丽莎那诱人的眼睛、最后的晚餐?使人生厌的犹大、大卫那充满著男子汉刚阳之气的身躯、维纳斯莫名其妙的断臂

这些让人著迷的名画使我感觉到这个世界是伟大的,人生是幸福的。非常遗憾的是孙逊总是无情地阻止我翻动这两本书:别乱翻,好好的书都让你给弄脏啦!

尽管孙逊总是不很公平的对待我,我从未表示出强烈的不满,但是这一次,他阻止我欣赏这两本书,却深深地剌伤了我的心,使我不思饮食,夜不能寐。我认为孙逊不是阻止我欣赏那两本书,而是在阻止我追求幸福、完美的生活。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得到那两本书,就像我一定要得到人生的幸福那样。

在这?,我可以非常自豪地告诉诸位:最终,我如愿以偿,我不但能翻弄这两本书,并且彻底地得到了它、永远地占有了它,就像我彻底地得到了人生的幸福,并且永远占有了这一幸福那样。这两本书被我珍藏至今,并且将永远珍藏下去,这是对幸福的永远珍藏。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少年以后,我买到一本说文解字的书,孙逊看后立刻对这本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却苦于无钱购买:真羡慕你啊,你哪来的钱买这么贵重的书籍啊!

那还用问吗,老师给我的呗!我无比自豪地回答道,望著孙逊一眼不眨地抚摸著这本书,感觉到他已经喜欢上这本书,我灵机一动:孙逊,如果你喜欢这本书,咱们可以交换一下!

是吗,孙逊顿时喜出望外:有什么交换啊,你说!

孙逊,用你那两本素描书换我这本说文解字,怎么样,你干不干?

这,孙逊先是迟疑起来,可是,他很快便点了点头:

行,我同意,来,拉勾!

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再要!

孙逊非常爽快跑回家去把他那两本宝贝塞到我的手?给你,然后,他喜滋滋地捧起那本说文解字:好啦,咱们的买卖就算做成啦!

捧著这两本素描书,我的双手微微颤抖,心?暗暗想到:哈哈哈,我的阴谋终于得逞了,我终于得到了你,我的宝贝,我得到了幸福!

童年三十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个狂风大作的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屋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防空警报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顿时,房间?可怕地沈静了起来,窗框和门框在超强噪音的振捣下,吱吱吱地怪叫著,正忙著烧饭的姑姑捂著耳朵,茫然地望著妈妈,妈妈慌慌张张地拽过外衣:芳子,快,战备演习了,快,快给陆陆穿上衣服,下楼,钻地道。

哎姑姑闻言,急忙掀起我的被角:大侄子,快起吧,没听妈妈说么,防空演习了不好啦!走廊?一片嘈杂:不好啦,不好啦,老苏修的大飞机要来轰炸喽!

快跑!姑姑一只手拉著我,另一只手拽著姐姐,跟在妈妈的身后,稀?糊涂地走出房门,跑到楼下,伴随著剌耳的、此起彼伏地盘旋在城市上空的防空警报声,姑姑背起我,拉著姐姐,混杂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很不情愿地钻进那条刚刚竣工的、潮湿的、狭窄的、污浊的空气能将人活活窒息的坑道?。坑道的顶部挂著一串暗淡的白炽灯泡,眨巴著无神的、昏昏欲睡的眼睛。越往坑道的深处走去,呼吸越加困难,我恐惧到了极点,紧紧地搂著姑姑的脖子。

妈妈呢?我问姑姑道:姑姑,妈妈呢?

妈妈,妈妈,姑姑答道:妈妈没下来,我听人说,她在上面搞组织动员工作!

姑姑,我好害怕啊!

大侄子,别怕,一会咱们就出去!姑姑强打精神地抚慰著我。

妈妈,这?不好玩,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呜呜呜!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大声地哭喊起来。是啊,我也深有同感啊,的确,这?很不好玩。透过孩子的哭闹声以及叽叽喳喳的低语声,我隐隐约约声到马路上有汽车驶过的声音。

哼哼,这叫什么地道哇,嗯,挖得离地面这么近,连过车的声音都能听得到,如果老苏修的飞机真飞来了,往下丢炸弹,哼哼,炸弹根本就用不著爆炸,咕咚一声掉下来,光当地这么一砸,就能把这地道砸给塌喽!这是身后的阿根叔在悄声地发著牢骚,身旁的杨姨闻言,顿时秀眉紧锁,没好气地用胳膊肘,顶了顶多嘴多舌的阿根叔:哎呀,好好呆你的得了,瞎白虎个啥啊。

杨姨的警告绝非多馀,这是一个祸从口出的非常年代,说话定要谨小慎微,否则便会受到无情的打击。

唉,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那也不行,让人听到怎么办?

杨姨正与阿根叔嘀咕著,突然,坑道顶部那串昏暗的电灯泡,全部莫名其妙地、尤如断了气似的熄灭掉了。

哎呀,这是怎么搞的啊,什么也看不出见啦!

黑漆漆的坑道?霎时陷入无序的混乱之中,人们到处乱跑乱窜,纷纷拥向坑道的出口,争先恐后地挤出坑道,大人们喊叫声、孩子的哭闹声,汇集成一部让人心烦意乱的交响曲。姑姑紧紧地搂抱著我:别怕,大侄,别怕!

芳子,姑姑正胆怯地不知所措,黑暗之中,身旁的阿根叔扯了扯她的手膊:别慌,来,跟我们走!

哎,听到阿根叔的话,姑姑终于坚定下来,她运了运气,背著我,拽著姐姐,紧紧地尾随在阿根叔的身后。让我非常困惑的是,前面带路的阿根叔,背著林红,拉著杨姨,并没有与其他人那样,像个没头的苍蝇似地到处乱跑乱撞。而是信心十足地走向坑的深处。

阿根哥,你这是往哪走啊!姑姑悄声问道。

芳子,放心地跟我走吧!阿根叔则胸有成竹:走吧,走吧,快走吧,我知道出去的路。

姑姑不再言语,与杨姨肩并著肩,跟著阿根叔,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著坑道的深处摸索而去。我们穿过狭长的坑道,也不知走出有多远,渐渐地,前面现出一道幽暗的光亮,阿根叔停下脚步,将背上的林红,放到湿淋淋的红砖地上,恐惧到了极点的林红,死死地拽著阿根叔的手膊:爸爸,我害怕!

别怕,到出口喽!阿根叔拉著林红,兴冲冲地对杨姨和姑姑说道:到喽,到出口喽,芳子,来,把陆陆放下来,你先上去!

这是什么地方啊!姑姑依然背著我,一脸迷茫地走向光亮处,我倚在姑姑的背上,擡起头来,顺著光亮向上望去,好家夥,头顶上是一块深重的下水井盖,我的老天爷,你可真会开玩笑啊。

嘿嘿,看见我怔怔地望著头顶上的下水井盖,阿根叔微微一笑,风趣地说道:这都是我们臭老九干的好事,一个一个呆头呆脑地挖啊、挖啊,挖著挖著,嘿嘿,竟然挖到了下水井,领导一看,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乾脆,歪打正著吧,就在这?设了一个秘密出口!芳子,你先上吧!

不,姑姑摇摇头,将我举到凉冰冰、湿漉漉的铁扶手上:大侄子,你先上去吧!

哈,我兴奋地抓住铁扶手,攀援,这可是我的怀身绝计,我将双脚蹬在下面的铁扶手上,双臂一用力,极其灵巧地向上攀爬而去:哈,真好玩,真好玩!

陆陆,阿根叔突然想起什么:哎呀,我咋忘了,应该我先上去,把井盖掀起来啊!

没事,我回答道:阿根叔,我有力气,我能把井盖掀起来!

小心,姑姑嘱咐道:可别砸了手哇!

我很快便攀爬到井盖底下,我伸出只手,很轻松地将井盖推向一边,然后,纵身一跃,跳到宽阔的石头马路上。

哎哟,马路上狂风大作,树叶纷飞,几个与狂风搏斗的行人,看见从下水井?钻出来的我,登时停下了脚步:哎哟,这小孩,你怎么钻下水井玩啊,太危险了!

嘻嘻,我顺著风势,扑通一声坐到下水井盖上,冲著几个好奇的行人,指了指井下:还有人,还有好几个没上来呢!

哦,几个行人走到井口边,阿根叔刚好露出头来:嗨,瞅什么啊,有什么好奇的啊,防空演习,防空演习!

啊,当姑姑满身泥土地背著我,拉著姐姐走进家门时,在遥远而荒凉的五.七干校进行著繁重而屈辱的劳动改造生活的爸爸,非常意外地站立在屋子?,他一身地道的农民打扮,正风尘仆仆地整理著那肮脏不堪的、充溢著剌鼻土腥味的行李卷,姑姑喜望外地惊叫起来:哥哥!

哦,芳子,爸爸亲切地对姑姑说道:你受累了,哥哥不在家的这些日子,这个家,多亏你喽!

哥,别说那些没用的啦,姑姑抓起一件爸爸的脏衣服:我的天啊,这衣服脏的,跟逃难的差不多!

爸爸,我扑通一声,从姑姑的背上跳下来,跑到爸爸的身旁,好奇地盯著他那堆纷纷、脏兮兮的衣服和物品。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爸爸一面整理著乱纷纷的行李卷一面饶有兴致地给我讲述著他在大山深处那段不同寻常的比囚犯强不了多少的生活:我们的宿舍就搭建在原始森林边缘的大山沟?,你看,

爸爸从破旧的军用背包?掏出一本装帧简陋、印刷粗糙的画册来,我随意翻了翻,爸爸指著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对我说:这就是我们自己建造的宿舍,你好好看看,这堵墙可是我亲手砌的,嘿嘿,我这双只会写字画图的手可是平生第一次干泥瓦匠的活啊,虽然累点,把手都磨出了血泡,不过,挺有意思啊!

爸爸,你们那?真不错啊,这山可真高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真的大山呢!我的目光停滞在宿舍的背景那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峰上,爸爸摇头表示反对:什么不错啊,那大山有什么好看的啊,我们那?连电都没有,一到晚上到处是漆黑黑的一片,连自己的手指头都看不见。

对啦,大山?的熊瞎子经常到我们的宿舍?来串门,那大熊啪嚓啪嚓只几下便把我们好不容易钉起来的木板院墙给扑倒,熊瞎子在院子?大摇大摆地东游西逛,把我们吓得浑身出冒冷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到了晚间啊,谁也不敢出去解手。

我们除了学习马列著作和毛泽东选集之外,还要开荒种地,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嘛。我的任务是喂猪,我很喜欢这项工作,我小时候帮你奶奶喂过猪,所以现在干起这活来非常在行、得心应手,那些个小仔猪让我伺候得又肥又壮,我的事迹还登上了干校办的报纸呢。

说著,爸爸又掏出一份报纸递给我,我接过来扫视一番,在第一版极其醒目的位置上印著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面的标题则是好猪倌,标题旁边还有一幅爸爸扎著白围裙、拎著大水瓢正在和颜悦色喂猪的白描画。爸爸不仅给我带回这这张对他有著深远意义的报纸,同时还还给我和姐姐采集到许多原始森林?的特产:黑木耳、黄蘑菇、松树籽、深棕色的大核桃。

与妈妈截然相反,爸爸是个沈稳寡言且性格极其内向的人,无论心情好坏从不随意表露出来。爸爸身材高大,方方正正的圆脸上泛著健康的淡红色,两道浓重的眉头下面嵌著一双明晰漂亮的充满善意的大眼睛。方方正正的脑袋两侧生著一对与众不同的大耳朵,算命先生说那是两个大谷仓,能装满一辈子也吃不完用不尽的粮谷,因此,爸爸的乳名就称谓大仓子,预示著粮谷充足,终生可以丰衣足食。

除却一对出色的大谷仓,与妈妈相反,爸爸一双漂亮的手,手掌宽阔,手指秀长,十个指头九个斗,算命先生继续借题发挥:九头一笸,到老稳坐!。的确,爸爸的晚年生活是无比惬意的,享受著高额的养老金,医病吃药全部由党来报销。

我死了都不用你们管,爸爸对我说:我的火化费都由党给报销。

美中不足的是,爸爸肤色较深,并且影响到姐姐和我,成为我们最为显著的特徵。青年时代,爸爸家境贫寒,爷爷常年有病,并且患有不止一种疾病,终日与装满各种药片的药罐子为伴。爸爸上面有一位大姐姐嫁给一个技艺高超的木匠,同样过著清贫的生活。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二个小妹妹。

爸爸聪明好学,学习成绩相当突出,尤其是在数学方面,在班级?被冠以数学大王的美誉,老师非常喜欢他,认为将来准有出息。令人遗憾的是爸爸的文科不甚理想,书写的汉字极其差劲,实在不敢让人恭维。爷爷和奶奶以及全家人省吃俭用、不顾一切供养著爸爸完成了学业,爸爸最终毕业于一所名牌院校,并且被公派到苏联继续学习。

从苏联学成回国,爸爸被分配到甘肃省的九泉钢铁厂,那个地方实在是太过遥远,爸爸向单位领导阐明贫寒的家境以及重病缠身的父亲,终于使单位领导萌动了怜悯之心,重新把他分配回东北。

你最终将生活在南方!算命先生非常自信地预言著爸爸的未来。你可拉倒吧,爸爸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净胡说,我怎么能生活在南方呢,那?无亲无故,我跑到那?去干什么啊?然而,命运却跟爸爸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爸爸的晚年果真就安安稳稳地生活的南方,并且是中国最南方,坐在家?的真皮沙发上,远方蔚蓝色的海水历历在目。

每每提及此事,爸爸便无可奈何地冲著我耸耸双肩:唉,那个早已死掉的算命瞎子说得咋这么准呢,我的晚年果真就生活在了南方,并且不能再往南啦,再往南就是大海啦爸爸对妈妈那可真是百依百顺,无论妈妈所做的事情正确与否,爸爸均事事迁就她、姑息她。爸爸之所以如此,他有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他怕妈妈犯癫痫病。

不仅如此,爸爸还教导我们也必须以他为榜样:你们什么事情也不要反驳你的妈妈,她说什么你们都得听著。

她说鸡蛋是树上结的,你们就附合她说:对,鸡蛋就是树上结的,还长著把呢!

对于爸爸这种让人哭笑不得、荒唐透顶的谬论,我始终置若罔闻,我永远坚持著妈妈的癫痫病是故意装出来的这一坚定的观点,直至今日年愈古稀的爸爸终于翻然悔悟,但为时已晚:你没说错,你妈妈的癫痫病真是装出来故意吓唬我的,我上了她的当,她用这种手段骗了我一辈子!

当姑姑不在时,所有的家务活均由爸爸一个人承担,他非常满意这种工作,也极其胜任这种工作,并且是任劳任怨,每天下班后爸爸便一边哼哼著革命歌曲一边扎起小围裙信走进厨房?烧火作饭,而星期天则是爸爸法定的洗涤全家人脏衣服的日子。

爸爸不仅寡言少语,同时又极其本份,做任何事情都不敢越过雷池一步。可是,当空前绝后的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而来时,一向谨小甚微的爸爸却不假思索地投身其中。

就是要革他们的命!

爸爸斩钉截铁地说:他们都是资本家、大地主出身,他们的祖辈靠剥削我们这些穷人起了家,我们世世代代是穷人,越穷越革命!

爸爸希望能在这场台风般的政治风暴中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投下了极大的赌注:我家祖祖辈辈是雇农,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怕谁啊!

这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确给爸爸带来好运。

他由一个小职员一步一步迁升为单位?的主要领导人。因为与一些造反派头头产生矛盾,发生龌龊,受到他们的排挤,最后被流放到五.七干校。但是,从干校归来后,爸爸突然时来运转,上级提升爸爸为副院长,并被告之不久以后将会得到再次提拔,有晋升为正院长的希望。单位?面爸爸的许多亲信、死党早已迫不急待地称呼爸爸为院长,而根本不提那个副字。

童年三十五

今天是国庆节,五年一小庆,十年一大庆,今年的国庆节逢值大庆,晚间将燃放爆竹。那是一个极为壮观的场景,一颗颗艳丽夺目的礼花被雨点般地抛向晴朗的夜空?,绽放出形态各异、争奇斗艳的花形图案,令人赏心悦目。为了占据一个较好的位置观赏爆竹,我很早便守候在走廓?的窗台上,随著夜幕的降临,众多的小夥伴相继聚拢而至,紧紧地将我挤压到最下面一层:起来一点啊,干什么呢?压死我啦,你们快压死我啦!

凭凭我喊破嗓子也是无济于事,楼梯上还有人影晃动著继续不断地向著窗台这边聚拢过来,有一个人拎著手电筒从楼梯下面缓缓走来,那雪亮的电光直射到我的眼睛上,我按住被手电筒照射得直冒金花的双眼,以为这又是哪位小夥伴在跟我搞恶作剧,于是,我愤愤地慢骂起来:谁啊,谁啊,这是谁啊?这是谁在照爹呢?

好小子!拎手电筒的人闻听此言顿时破口大駡起来:小兔崽子,你骂谁?嗯,你骂谁?

我睁开昏花的眼睛仔细一看,我的妈妈啊,我立刻被吓个半死,冒出一身凉丝丝的冷汗,周身上下激起一层层麻酥酥的鸡皮疙瘩。

哎呀,这不是那个凶恶的造反派头头大蚂蚱吗?他现在已经是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在单位?骄横拔扈、不可一世,谁见了他都直打冷颤。我今天怎么把他给骂啦,怎么撞到了他的枪口上,我可惹下了大祸,我敢拿脑袋作赌注:我死定啦!

你他妈的骂谁呢!

大蚂蚱伸出尤如蚂蚱般细长的手指恶狠狠地把我从窗台上拽到水泥地板上:走,走,小兔崽子,咱们找你爸爸讲理去,走,找你爸爸讲理去!

说完,大蚂蚱好似老鹰捉小鸡般地拽著我的衣领不顾死活地将我拖进黑漆漆的走廊?,啪啦一声,大蚂蚱气鼓鼓地推开了我家的房门,爸爸和杨姨正坐在屋?闲聊,杨姨穿著一条淡蓝色的短裤,两条肥硕雪白的大腿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折射著迷人的光彩。

大蚂蚱阴沈著脸,没好气地把我推搡到屋子中央:老张,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啊,他在走廊?骂,骂我是,是,是他的儿子!

叔叔,我,我,我没看见是你啊,我还以为你是我绝望地申辩著。

什么!你个混球,

爸爸闻言,腾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把将我拽过去,另一支胳膊高高地举起:你叔叔比我的年纪还要大,他是你骂的吗?嗯?混球!

暴跳如雷的爸爸话还未说完,重重的大巴掌已经毫不留情地击打在我那稚嫩的小脸蛋上,顿时留下一块深红色的印迹,我的耳朵仿佛被炸弹刚刚震击过,嗡嗡作响,我的眼睛?面迸射出数也数不清的、比屋外正在燃放著的焰火还要光彩耀目的金星扬扬洒洒地飞向惨白的棚顶。

哎呀,老张啊,你疯啦,你怎么能这么凶狠地打孩子呢!

杨姨先是纵声惊呼起来,继尔便瞪著圆鼓鼓的秀目,接紧著便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死死地按住爸爸准备再次向我袭过来的大巴掌:老张,你下手这么狠会把孩子打坏的啊,你会把他打坏的啊!

杨姨把我从爸爸的手?夺过去,搂在她那柔软的怀抱?,一只手轻轻地抚摸著我那缓缓肿胀起来的小脸蛋:孩子,疼不疼!

疼!

我悲惨地点点头,一滴无比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杨姨,不怨我,不怨我啊,走廓?面太黑,他举著手电一个劲地照我,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夥伴跟我开玩笑呢,所以就,就,就,呜呜呜,

不哭,不哭,好孩子,来,擦擦眼泪,一会,杨姨领?出去看焰火!

大蚂蚱是爸爸的顶头上司,就是他将爸爸流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去的,爸爸好不容易重返单位。而我,今天晚上无意之中得罪了大蚂蚱,爸爸非常担忧大蚂蚱再次公报私仇,使之再次回到五.七干校继续当他的猪倌,重温那段不堪回首的生活。

还有一点:杨姨仅穿著极少的内衣、内裤被大蚂蚱撞见,使爸爸非常难堪,从而激怒了爸爸,如此一来,今晚我是难逃皮肉之苦。

哥,你,听到我的哭声,正在厨房?面忙碌著的姑姑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子?,看到我悲惨地捂著面颊,姑姑一步跃到爸爸的面前:哥,你这是干什么啊,你怎么能这样打他啊,咦,话没说完,姑姑已经涕不成声。

芳子!

爸爸气鼓鼓地走进?屋,杨姨悄声地安慰著姑姑:芳子,芳子,别哭了,别哭了!

呜,呜,我走,我走,哥,给我买票,我走,我明天就走,我告诉我妈去,看你把陆陆给打的!

说著,姑姑冲进?屋:哥,给我买票,明天,我就走,我要把陆陆带走,你太也不像话了,怎么这样打孩子啊!

他,他,爸爸吱唔起来:芳子,嗨,

唉,芳子,走!杨姨走到姑姑身后,一只手轻轻地拽扯著姑姑,另一只手拍著我的肩膀:芳子,走,咱们陪陆陆一起看焰火去随即,杨姨牵著我的手便溜出屋子,来到漆黑的走廓?。

我不看,我不看啦!

被爸爸的一计耳光打得头晕目眩的我,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观赏焰火啊。

不看啦,杨姨,我真的不看啦?

不看啦!杨姨俯下身来:那,跟杨姨回家吧!

杨姨亲切地将我和姑姑领到她家?,林红还是老样子,嘿嘿嘿地笑道:嘿嘿,陆陆,惹祸了吧,让你爸爸给打了吧!

去,杨姨冲著林红撇了撇嘴:你少说两句吧,人家够难堪的啦!说著,杨姨将我拽到厨房?:陆陆,洗洗脸,跟姑姑、杨姨和林红一起睡觉。洗过脸,杨姨将我抱到床上,一面给我脱鞋一面说道:你爸爸把你打疼了吧,唉,这也不能全怪他啊,你可千万别记他的仇哦!你的爸爸也是没有办法啊,你骂人骂得也太正道啦,骂谁不行啊,偏偏骂的是他,全单位?最狠毒的人,你知道我们暗地?都叫他什么吗?

大蚂蚱呗,大夥都这么叫!

不,不对,这是明面叫的,大蚂蚱背地还有一个外号呢,我们都偷偷地叫他秦桧,你知道秦桧是谁吗?

知道,宋朝的大奸臣,把岳飞给害死啦!

对,大蚂蚱比秦桧还坏,一看见女人腿就迈不动步,粘粘乎乎的,要怎么恶心就怎么恶心啊!

阿根叔呢,他干什么去啦!

他出差啦,这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出事啦,小鬼,你猜我们单位?出了什么事?杨姨给我盖上了厚重的棉被。

什么事啊,有意思吗?

有意思,那才有意思呢,杨姨慢慢地讲给你听,听完之后,你的心情一定会好起来的,

杨姨一边说著,一边面对著梳?台上的大镜子,整理著一头乌黑的秀发,然后,她极其自然地脱掉内衣,挂在衣服钩上,继尔又顺手操起一支小巧玲珑的瓶子,冲著仅剩下一条淡绿色胸罩以及短小白内裤的、白嫩如玉的胴体哧哧地喷射起来。

瞬时,房间?香气充溢,杨姨高高地擡起胳膊,冲著被刮抹得乾乾净净的腋下继续喷射。放下香水瓶,杨姨伸出肥美的玉手拍了拍我的脑门:睡觉,快点睡觉!随即,杨姨爬上床来,脱掉雪白的丝袜,露出一双涂抹著红色指甲油的美脚。

她依附在我的身旁,一股成熟女人诱人的体味混合著清新的香水味立刻扑进我的鼻息,我深深地猛吸一口,杨姨扯了被角:来,既然你没有心情看焰火,那咱们俩就睡觉吧!

杨姨,你还没给我讲单位?发生的可笑事呢!

我头枕著杨姨细滑的胳膊,身体紧紧地贴附著她那一对浑圆无比的大乳房,我偷偷地从胸罩的缝隙处向?面窥视,发觉杨姨的乳头又扁且小,几乎看不太清楚,我心中暗暗嘀咕:这么小的咂咂头,林红是怎么吃奶的啊?

哦,对啦,你瞅我这脑袋,杨姨可爱地笑了笑:真是的,我这个人,说完的话怎么转身就忘了,唉,杨姨老啦,不中用啦。来,咱们躺在被窝?,慢慢地讲,等讲得差不多啦,你也就困啦,然后,咱们就开始睡觉!

前天,我们设计建造的钢铁厂给单位打来电话,我们设计的厂房盖好后,高炉却无法安装啦。

原来是土建科一时马虎,计算上出现错误,结果厂房的举架不够,高炉装不进去,有人挖苦道:强行安装,把天棚开个窗让高炉伸出头去!哈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们单位的脸这回可算丢尽啦,土建科所有的人,现在都在写检查呢,上级怎么处理他们还不知道呢,弄不好统统都得下放。

把厂房拆了重盖不就完啦!我还以为什么天大的笑话呢,就这个啊!我不以为然地撇起嘴来。

什么,孩子,这事还小吗?拆了重盖?说得可倒容易,吹气呢。那得浪费多少钱啊,你知道建筑一个大跨度的厂房得需要多少钱吗?上千万啊,我的宝贝孩子。

杨姨很不满意地伸出白嫩的肥手轻轻地掐拧著我的脸蛋,同时瞪著那双圆眼睛,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很快就转变为机关枪般的上海普通话,杨姨红通通的嘴?喷出的香气,扑在我脸上,我贪婪地呼吸著,享受著这迷人的香气:孩子,你知道吗?

什么啊!哎呀,好剌挠啊,我慌称腿痒,向下面伸出手去,故意轻柔地触碰著杨姨软嫩的腹部以及她薄丝般的内裤,我已经感觉到内裤?面的阴毛剌扎著我的手背。

我告诉你,好好听著!杨姨却是异常的认真,抱住我东瞅西瞧的脑袋,我早已被杨姨温暖的胴体撩拨得心烦意乱,魂不守舍,哪里还有心思听她唠唠叼叼,我心不在焉地应付著:什么啊,什么啊!

土建科的科长曹利君知道大祸临头,难过此关,在家?偷偷地溜进厕所自杀,可是他选的那把刀太也不快啦,或者是怕痛,下手太轻,胡乱砍了十多刀,血是流了不少,人却没有死掉,现正在医院抢救呢。

救过来了吗?一听说又要死人,我立刻被惊呆住,关切地问道。

现在看来死是死不了啦,可是活著更著罪,整个变成了废人。

他为什么要死啊,写个检查不就完了!

哦,不,不,他是负责人,是最后把关的人,这可不是写个检查就完事的啊。唉,本来我们已经办完了调回上海的手续,这下可好,只好等著把这件事情圆满地解决了才能调走,这种事啊,返起工来少说也得大半年,唉,真倒霉!

什么,杨姨,你要调走?杨姨的话令我大吃一惊。

是啊,上周就批准啦,我和你阿根叔刚要准备张罗著收拾收拾行李,没想到,一个电话打过来,就出了这种事情。

那,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你啦!上帝啊,你太无情啦,真让我太遗憾啦,眼前这位天仙般的美女,即将永远地离开我。

哈哈哈!

孩子,你说的是什么话啊,杨姨又没死,怎么能再也看不到了呢,孩子,以后,去上海,一定要到杨姨家作客哦,杨姨给你烧地道的上海菜,我敢保证,绝对百分之百的上海风味。杨姨越说越激动,这是因终于可以如愿地回归故乡而迸发出来的喜悦之情:祝贺我吧,孩子!说完,杨姨赠给我一个深深的香吻,我的舌头趁机在杨姨香气四溢的红脸蛋上狠狠地舔食一下。

啊,困了,,睡吧!

杨姨打完一个长长的哈欠,侧过身来,搂著我,缓缓闭上了美丽的大眼睛。

我可没有一丝睡意,杨姨丰满的胴体、高耸的豪乳、雪白腻滑的玉腿,使我垂涎欲滴,我的口水已经不知不觉地流淌到洁白的枕巾上。

我耐住性子一直等到杨姨渐渐地睡熟,发出轻微的酣声,然后,轻轻地挣脱开她的双臂,摒住呼吸,偷偷地向著棉被的深处滑去。我偷偷摸摸地拉开杨姨的乳罩,因做贼心虚而哆哆嗦嗦的手指触摸著杨姨洁白如玉的乳房,同时,把嘴巴凑过去,叼住她那平缓的小乳头深深地吸吮起来。

嗯!杨姨在梦中呻吟一声,登时吓出我一身冷汗,急忙吐出刚刚吸到嘴?的小乳头,慌慌张张地把乳罩给她拉合上。过了片刻,发现杨姨并没有醒来,我便继续往下面滑去,同时,伸出舌头贪婪地亲吻著杨姨丰满的胴体,渐渐地,我的脸贴到杨姨的私处,隔著薄纱般的内裤,我嗅闻到一股浓烈的、令我极其兴奋的、成熟女人特有的腥骚味。

我扒开杨姨的内裤,借著窗外礼花燃放时发出的耀眼的光芒,非常认真地欣赏著杨姨肥硕嫩白的小便。很显然,杨姨的阴毛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修剪,乱蓬蓬的杂毛全部被刮除掉,仅在微微隆起的阴阜上保留著一小块密密实实的阴毛,这块阴毛也经过精心的修剪过,齐齐刷刷地闪著幽暗的亮光。

我伸出舌头舔食著这块混合著香水味道的阴毛,内裤?面的小鸡鸡不安份地摇晃起来,我将一支手伸进自己的内裤,紧紧地抓握住兴奋起来的小鸡鸡,不断地轻轻揉搓著。

接下来,我开始亲吻杨姨嫩腻的、充溢著股股汗腥味的大腿根部,我的小鸡鸡愈加亢奋起来,

唉一声轻微的叹息之后,杨姨再次改变睡姿,蹬掉棉被叉开两条肥美的秀腿。我的机会终于来临,扒开薄薄的内裤,杨姨那诱人的、因刮净阴毛而光洁粉嫩的小便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缓缓地、试探著将一支手指插进杨姨的小便?,很快便被?面的淫水彻底润湿,我色胆包天地搅动起来,杨姨的小便轻微地痉挛起来,粉嫩的赘肉和缓地撞击著的手指,我一边继续在杨姨的小便?面抽chā著手指,一边拼命地揉搓自己饥渴难奈的小鸡鸡。

砰一声巨响,一颗硕大的礼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爆裂开来,令人目眩的光芒吓得我哆哆嗦嗦地将湿淋淋的手指,从杨姨的小便?抽出来。

童年三十六

呜,呜,呜,

怒气冲冲的列车声嘶力竭地呼啸著,铿铿镪镪地奔驰在辽阔无垠的大地上,我依在姑姑温暖的怀抱?,望著车窗外一棵棵疾速地向后面退去的参天大树,以及一闪而过的小村庄,心中充满了激动和新奇。

拥挤的车厢?,充溢著污浊的空气,缭绕著呛人的烟雾,满脸疲倦、无所事事的旅客们,或是相互面无表情地对视著;或是以低沈的嗓音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著;或是反反复复地、毫无目标地乱翻著一张不无翻了多少遍,早已皱皱巴巴的旧报纸;或是默默地、孤独地一口接著一口地狂吸著劣质的烟卷;或是百无聊赖地抱著发束蓬乱的脑袋呼呼傻睡。

啊,姑姑仍然处在归乡的极度兴奋之中:终于可以回家了!

姑姑俊秀的面庞著扬溢著幸福的神色,一双有力的、但去是温柔的手臂紧紧地搂抱著我,健壮而又轻盈、丰满娇艳、曲线分明的身体上,不可遏制地发散著浓浓的、沁人心脾的、令我心旷神怡的青春气息。

姑姑将我轻轻地按俯在她那高高耸起的、即坚挺又软嫩的胸脯上,一对美艳的大眼睛充满温情地望著我,我也甜甜地望著心爱的、比妈妈还要亲近百倍的姑姑。在我心灵的深处,姑姑远比妈妈要重要得多,那是因为姑姑给予我比妈妈还要多的、人世间最美好的、最幸福的母爱,一挨离开妈妈的身旁,我便永远、永远地把姑姑当作妈妈来看待,同时,又当作最为神圣的女神来看待。

望著女神姑姑流溢著无比爱怜的目光,我忘情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著姑姑那白嫩中泛著微微红晕的脸庞。姑姑厥起红通通的朱唇,冲我妩媚地笑了笑,一缕闪烁著晶莹光泽的秀发,从她的脑袋后面非常不听话地溜过来,遮住了姑姑的眼睛,她扬起头来晃了晃脑袋,可是,那缕秀发好像故意跟姑姑过意不去,依然无比讨厌地遮在姑姑的眼前,我伸过手去,一把拽住那缕缓缓飘逸著的秀发,使劲地往姑姑的脑袋后面拉过去,由于用力过猛,姑姑细长的眉毛微微一皱,本能地摇晃起脑袋来:哎哟,好痛!

哦,姑姑,对不起,我急忙松开姑姑的秀发,一把搂住姑姑的脖胫,厚嘴唇吧哒吧哒地亲吻著姑姑的面庞,姑姑微闭著双目,任由我肆意狂吻。

嘿嘿,

旁边的旅客以羡慕的口吻问姑姑道:这个小家夥是你什么人啊,看你们,好亲热啊!

我大侄,

听到问话,姑姑睁开了眼睛,一边深情地抚摸著我的脑袋瓜,一边极其骄傲地答道:我大侄,这是我大侄,目前为止,我只有这么一个大侄!

啊,旅客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难怪,我说的呢,看得出来,你特别喜欢他!

那还用说!我,这是领我大侄回老家,不光是我,我爹、我妈,都喜欢这个小家夥!嘻嘻,

姑姑,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姑姑,咱们的老家,在哪啊?

在,一贯不跟我开玩笑,说话总是认认真真的姑姑,今天却破天荒地,第一次与我卖起了关子:在哪,你猜猜?

我哪知道哇!我木讷地摇摇脑袋:姑姑,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的老家在什么地方啊!

在,姑姑用圆浑的手指尖轻轻地点了点我的鼻子:告诉你,大侄子,咱们的老家跟张作霖是邻居,哈哈哈,这回,你知道在哪里了吧!

哈哈哈,座位四周的旅客们闻言,都轰然大笑起来:哈哈哈,真有意思,原来,张作霖是你们的老乡哦!

张作霖,

我茫然地嘀咕道:姑姑,张作霖是谁啊?是咱们一家的么?

哈哈哈,一个男旅客笑吟吟地告诉我道:小家夥,张作霖你都不知道哇,想当年,他可了不得啊,是东北王啊!

大侄子,狂奔著的火车,恰好爬上一座巨大的钢铁大桥,望著滔滔的河水,姑姑感慨万分地说道:大侄子,你的老家,你的故乡,你的祖根,就在辽河边上!

辽河,我瞅著窗外的河水,问姑姑道:辽河,大么,有这条河大么,有这条河长么?

嘿嘿,姑姑不以为然地瞅了瞅窗外的河水:哼哼,比她,可大多了,可长多了,并且,

姑姑不无自豪地说道:在大辽河的边上,长著数也不数清的榆树和柳树,特别是柳树,多得简直遍地都是啊,在辽河岸边的一条大深壕?,柳树最集中,最多,最密,那?,就是咱们的老家,叫柳壕!

柳壕!

对,柳壕!

呜,呜,呜,

火车再次尖叫起来,听著闷声闷气地吼叫声,我问姑姑道:姑姑,这个火车可真好玩,它为什么一个劲地乱叫啊!

哦,可能是火车一天没吃饭了吧,他这会正吵著肚子饿了,要吃饭呢!姑姑眨巴著眼睛,非常认真地解释道。

啊,原来是这样,姑姑,火车饿啦,应该给它吃饭啦,姑姑,坐火车可真好玩哟!

嗨,你啊,

姑姑埋怨我道:陆陆,你太小,过去的事记不得啦,姑姑告诉你吧,你还没到周岁的时候,就开始坐这趟火车了,每年至少坐两趟,大侄啊,你已经记不得啦,每次都是我、或者是你爷爷抱著你,坐这趟火车,回老家!

嗯,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姑姑,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啊?

那时,你还太小,你才几岁啊,能记住个什么啊,等你有了记忆,你的妈妈就说什么也不让你回老家了,唉,你的妈妈哟,心眼真毒,怕你跟老家的人亲近,疏远了她!

哦,听到姑姑的话,我释然地点了点头,心?暗暗想到: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我与这趟火车真是前世有缘啊,我刚刚糊?糊涂地来到这个人世上,它便忠心耿耿地陪伴著我不知疲倦地在我的人生之路飞驰著、狂奔著。

啊,从此以后,这一奔驰,这一狂奔,可就是数十个春夏秋冬、数十个寒来暑往。把一个茫然无知的幼儿,狂奔成为一个中年人,是啊,人生之路与这狂奔著的火车又能什么两样呢,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就得一刻不停向著永远也看不尽头的目的地,狂奔而去。

我接过姑姑递过来,已经精心剥好皮的红苹果,兴致勃勃地倚靠在车窗边,一边卡卡地啃著可怜的苹果,一边不厌其烦地念叨著驶过的每一个小车站:嘿嘿,公主岭、郭家店、四平、大榆树,姑姑,下一站该到哪啦?

可能是十?庙吧!姑姑没有把握地嘀咕道。

渐渐地,火车做久了,铁路沿线的车站名被我无意之间牢牢地刻印在童年时代的脑海?,再以后,竟然能够如数家珍般地倒背如流。

成年后,我在酒桌上结识一位列车员,谈及铁路上的事情,我借著酒兴念叨起这条贯穿东北全境的大动脉上那一座座名不见经传的小车站,竟把那位列车员朋友听得目瞪口呆:哥们,你挺厉害啊,这些小车站的名字,我们许多列车员都记不全啊,业务考试的时候,经常为此丢分,你是怎么背下来的啊!

铁路两侧的站名不仅被我牢记于心,我甚至还能凭著旅客们谈天时差别不太大的语音,猜测出他们是何方人士:叔叔,听口音你是梅河口那一带的吧?

阿姨,你是渖阳人吧?

当列车驶过渖阳之后,车上的旅客顿时来了一次大换血,潮水般汹涌上来的旅客们,七嘴八舌地操起令我兴奋不已的、倍感亲切的家乡话。

喂,这是咋的啦,地板咋这么湿啊,差点没把我滑倒!

妈哟,给我一块面包!

很多时候,每当聆听到附近的旅客们大声小气地聊天时,那带著浓厚地域口音的话语,听起来就像已经回到了故乡一样。啊,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酷似我的三叔,而那个身著灰色风衣的女士,扯起海栗子味的长音来,简直与我的老姨毫无二致。哦,是不是我的三叔和老姨在车上啊?我擡起屁股,跳到椅子上,扯著脖子举目望去:嘿嘿,不是,根本就不是!

火车不再尖声浪气地瞎叫乱喊,大概是开车的叔叔已经把它喂饱,你看,它运足了气力,呼哧呼哧,更加疯狂地奔驰起来,铮亮的铁轮无情地撞击闪著寒光的钢轨,发出极有节奏感的、铿镪有力的巨响。我在姑姑的怀抱?,悄悄地昂起头来,偷偷地清了清嗓子,然后,便模仿著火车的样子,纵声喊叫起来:呜,呜,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车厢?面正昏昏欲睡的旅客们,顿时被我的恶作剧惊醒,他们擡起头来,望著我哈哈哈地开怀大笑起来,车厢?原本令人窒息的沈闷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这个孩子,真好玩!

好个淘气包啊!

姑姑,望著渐渐远去的太阳,望著缓缓阴沈下来的天空,望著已经是朦胧一片的大地,我满脸疲倦地问姑姑道:姑姑,老家还有多远啊,什么时候才能到哇!

哦,姑姑吧哒亲了我一口:我的大侄子,你累了吧,别著急,等天彻底地黑下来,咱们就到家啦,来,大侄子,在姑姑的怀?,睡一觉吧,睡省了,就到家了!呶,说完,姑姑拽过她的外衣,覆盖在我的身上:闭上眼睛,睡一觉!

我幸福地闭上眼睛,脑袋一歪,在姑姑温暖的怀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就这样,我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在姑姑圣母般的怀抱?,稀?糊涂地回到了辽河岸边的故乡。

童年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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